妄想   幻想



 

 

數不清究竟過了多少日子。

對一個老人家來說,數日子就好像在倒數自己剩餘的生命一樣。

所以我不喜歡看月曆。

每天,早上起來就去整理陽台上的植物,把向日葵的成長狀況拍下來上傳到電腦裡,丟進資料夾中做記錄。

中午,吃著育儒前一天幫我做的便當。

到了傍晚時,開始清掃客廳,等待每天都會光顧的兩人到來。

然後差不多六七點,門鈴就會響起。


我坐在沙發上,聽著時鐘規律移動的聲音。

時間已經超過了七點,門鈴卻始終沒有響起。

若是沒有空過來、或是晚過來的話,育儒都會事先打電話跟我說,但是一整天我都沒有接到電話。

該不會是出了什麼事?

我拿起遙控器把電視關了,拿起室內電話,按下倒背如流的號碼,一會兒後話筒另一端卻傳來冷冰冰的系統音。


您的電話將轉接到語音信箱,請在嘟聲後留言。


我掛上後,又打了幾次,結果仍然一樣。

我坐回沙發椅上,腦中空白了良久,才想到還有垃圾沒倒。

拿起放在垃圾桶邊的垃圾袋走到玄關打開門,看見門外站立的人影我一愣。

育儒一臉茫然的站在我家前,門開的聲響讓他嚇了一跳。

我連忙讓他進入屋內,問他怎麼了,他不說,嘴裡嘿嘿笑著,那笑容充滿了苦澀的味道,隨即又換了個表情,看著自己空蕩蕩的雙手驚訝的叫了一聲。

「糟糕,忘記買菜了!」

這時,我才發覺,他的朋友沒有在他身邊。

這一年來,育儒單獨跑來我家的次數也蠻多的,我也就沒想那麼多,只不過,到我家時打個電話去給那位好友說一聲的這個習慣,今天育儒似乎遺忘了。

我沒有再繼續追問,讓他坐在沙發上,而我戴上了老花眼鏡,拿著必勝客的單子,照著單子上的電話打去訂披薩。

育儒一直到門鈴響起才從滿腹心事的表情中回神,我打開門,從外送人員手上接過了兩盒小披薩,轉頭想叫育儒幫忙拿的時候,正好瞥見他的神情從手足無措到鬆了口氣。

看著他慌慌張張的趕來接過外送員遞過來的盒餐時,對他今天的反常我大概心裡有個底了。

趁著育儒把盒餐一個個打開,我走進廚房,從冰箱中拿了罐啤酒遞給他。

他看見我手上的鋁罐愣了一下,隨後對我說了聲抱歉。

「其實我會發現忘了買菜,是因為想確認有沒有買啤酒,結果一低頭,發現自己連超市都忘了去了,嘿嘿!沒想到上次買的還有剩。」

他不好意思的笑了笑用拇指勾開拉環,仰起頭灌了好大一口辛辣的液體。

接著就好像整個人洩了氣一樣,上半身往後攤倒,埋進柔軟的發沙椅背中。

「爺爺,在認識你不久之前,我跟我的前任分手了,因為他脾氣不好,在外面受了氣全都會發洩在我身上,是阿冠他,幫我跟他分手的,呵呵......他還把我前任揍了一頓,說是他欠我的,想到就覺得很爽快。」育儒說完,又喝了一小口酒。

「我們雖然分手了,可是啊,後來那個人打電話向我道歉,而我也原諒了他,應該說,其實我根本就沒有生氣過,就是對他的愛,已經變成了滿滿的痛覺。我跟那個人還有繼續連絡,只是都在skype上,沒有再見面,可是這件事我不敢讓阿冠知道。」

我點點頭,能理解育儒為何不敢讓他朋友知道。

如果知道了,肯定會責怪育儒為何還要跟那麼危險的人保持聯繫。

「可是今天那白癡中午跑來我公司找我,我在門口碰見他,那時阿冠就站在我旁邊,阿冠.....很生氣,我第一次看見他那樣的表情,明明就氣到極點卻在笑,明明在笑卻又好像在哭一樣,他說他再也不要當我兄弟了,再也不管我了。」

育儒說到有些哽咽,用手掌蓋住自己眼睛。

「我好難過,爺爺,我應該一開始就告訴他的對嗎?」

我沒有回答他,因為他不需要我的回答。

無論怎麼樣的答案都沒有用,都無法讓育儒回到那個選擇的分歧點。

我只能告訴育儒,去找他,跟他道歉。

育儒搖搖頭,說他沒有勇氣再看一次那樣的表情,心好痛。

喝完了我給他的那罐啤酒後,育儒自己又到冰箱裡拿了一罐出來喝。

他的酒量並不好,再加上喝得速度太快,其實喝完一罐就差不多醉了,喝到第二罐,不知道他腦子裡想到了什麼,開始嘿嘿傻笑起來。

「爺爺,你覺得當兄弟比較長久......還是當情人比較長久?」

育儒把頭靠在我的肩上打著酒嗝。

我聳聳肩,他的腦袋就在我肩上晃了幾下,嘴裡小小聲的說著,嗚喔!好暈。

「爺爺我也不曉得,看緣分。」我說完,聽見身邊咯咯笑了起來,一邊笑一邊打嗝,我嘆了口氣,伸出手掌在他額上拍兩下。

「順其自然吧,該你的就是你的,不是你的,終究會離開,無論是哪一種關係。」

我說完,躺右肩上的頭沉默了下來,像是在思考,又很像是睡著了,礙於角度的關係我沒辦法看見。

沉默一陣子後,微弱的聲音才傳入我耳裡。

他說,不論是哪一種關係,他都不想要和阿冠分開。

育儒顫抖的聲音像是努力隱藏著想哭的衝動,我對他說,哭出來吧。

哭一場然後睡一覺,明天記得去道歉。

我每說一句他便嗯一聲,應到最後全身都顫抖了起來。

他哭得很安靜,格外讓人心疼。





我從臥室中搬出棉被,蓋住哭累了在沙發上睡著的育儒身上。

忽然,室內電話響了起來。

為了怕吵到好不容易平靜下來的育儒,我用最快的速度接起,把聽筒放到耳邊,喂了一聲。

聽筒的另一邊沉默了幾秒,才有些緊張的叫了聲老爺爺。

我露出苦笑。

育儒真是白擔心了,這傢伙根本沒有他所想的那麼決絕,是那時正在氣頭上罷了。

我告訴他育儒在我家,喝醉了睡在沙發上。

他沒有回話,深呼吸了一口氣嘆出,感覺很疲憊。

「育儒很傷心,他是哭著睡著的。」

我忍不住幫育儒說話,那孩子總讓我忍不住的想要多寵著他一點。

「......我去接他,謝謝你,老爺爺。」他嘆息著說完就掛了電話。

其實我很想跟他說不必這麼麻煩,育儒可以睡在我家,但是已經來不及了。

我想這應該不是錯覺,育儒的朋友對我一直有一層戒心,和沒心眼的育儒比起來,他直到現在仍然對我不是全然的信任。

畢竟我曾是個網路騙子,他會這樣在所難免。

和我一樣孤身一人的育儒,能有一個這麼為他想,怕他受傷害的朋友,真好。

再怎麼受傷害,回過頭,身邊都有個人可以傾訴、依靠。

不會像我一樣,一回頭,只有無止境的漆黑。


掛了電話後,等了大約半小時門鈴就響了,躺在沙發上的育儒身驅一震,茫茫然地醒了過來。

看見了他朋友,開心的笑了起來,好像忘記了才跟他吵架過的事。

他朋友走到沙發邊攙起他,育儒嘴裡碎碎念些什麼,我跟他都聽不清楚,念了一會兒,又靠在他肩上睡了過去。

我跟著他們下樓,幫忙招計程車,幫著他把育儒扶上車後,才回到家中。

呆坐在沙發上,腦海中浮現出剛才育儒哭腫的眼,想著如果,我再年輕個幾十年就好了。

再年輕一點,而不是這具衰敗的身軀的話,或許......

我站起身,走進浴室裡看著洗手台上鏡子裡的臉。

看了很久很久,浮動的心和腦袋才沉靜下來。

像是看見了什麼髒東西一樣,我用手檔住了鏡子裡的那張老臉。


那天晚上,我作了個怪夢。

夢到了年輕時候的自己,竟和育儒長得一模一樣。

還夢到了學生時代,那位許久不見的同性友人。

友人背對著我,我走上前拍他的肩,他轉過頭後,我赫然發現,友人居然也變成了育儒的臉。

我嚇得醒了過來,滿身是汗。

我不懂為什麼會作這樣的夢,可我很想睡所以沒有深究。

重新閉上眼,祈禱這一次無夢到天亮。


在不久的以後,當陽台上的向日葵終於開花,對著晴空中的太陽綻放時。

育儒牽著他的朋友,炫燿似地向我展示那雙十指緊扣的手。

我端出了預藏在冰箱中的巧克力蛋糕,享受著這兩人見到蛋糕時的反應,看著面前那兩張笑得燦爛又帶了點害羞的臉,我打從心裡為他們開心。


開心得,就好像是我自己正要開始談場戀愛一樣。

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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→  倒數計時01:向日葵 永不凋零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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